亲人眼中的唐旭:
他是妻子的唐先生,温文尔雅,相濡以沫,携手扶持相伴走过三十个春、夏、秋、冬;他是女儿的好父亲,亦师亦友,慈爱庄严,父女之缘二十二载,他将永远照亮女儿的成才之路!
左上:船工出身的唐旭,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右上:一家人欢乐出游,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
左下:1985 年,唐旭、李文玲结婚一周年留影
右下:和病魔顽强抗争的唐旭,乐观坚强
一条汉子
在家里,我习惯叫你唐先生。不知缘何,或许因为你一直教书,或许一次不经意的戏称,总之我叫了几十年,你也听了半辈子。今天,我再叫你一声:唐先生!
你不止一次对我说,将来退休了想做两件事:一是写回忆录,二是买一辆房车周游世界。
然而,你这些愿望从2008年10月30日这一天开始,注定永远也不会实现了。
一年一次的体检你总是一拖再拖,2008年10月,在远赴巴西开会回来后又马不停蹄跑了一趟湖南,腰疼数月的你才终于决定去做体检。30日体检那天,我坚持要陪你去,因为你这个人总是不说自己的病痛,即使说也说得轻描淡写。一项一项的检查都做了,眼看要查完了,突然一个大夫拿着你的胸片急匆匆找到你,说你肺上的阴影看上去很不好,可能是恶性肿瘤。什么?你从来不沾烟酒甚至不进厨房,居然肺部有问题,开什么玩笑?!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到北京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病情报告白纸黑字显示:肺癌骨转移,就是晚期肺癌。做骨扫描的大夫看着你那多处白斑的片子对我说,这样的病例只能靠止痛药活着了,生存期大约三个月至半年。
天啊,一个鲜活的生命难得就此进入了倒计时?!我顿时感觉头脑里嗡嗡的,犹如五雷轰顶。
“我的天塌了!”我哀叹道。
“天不长眼啊!不过别紧张呵,我就担心你会紧张。”你反而安慰我说。
我强忍悲伤,紧紧握住你的手,这双手还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有力。你脸上看不出一点恐慌的表情,依然目光坚定,仿佛一个决斗士等待躲藏已久的敌手说,它终于来了!
那晚,我彻夜未眠,而身旁的你却和往常一样,不一会儿就响起了熟悉的鼾声,一样的从容,一样的沉稳。看上去你文质彬彬,想不到却是一条铁汉子!
面对这来势汹汹的病魔,我们没有时间去悲伤难过,也没有时间去问“为什么”,只能进入抗病状态,赶紧求医问药。第一时间里,我们通知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在中国疾控中心工作的同学,帮忙找医生;另一个是你的学生黄晓捷,联系入院治疗。很快,著名肺癌专家支修宜教授的诊断和治疗方案出来了,他说,你的病应该在两年前就得上了,现在虽已错过手术切除的最佳治疗期,但还可以服用进口靶向药易瑞沙,同时用药减轻骨痛和中草药配合治疗。所幸,易瑞沙对你很有效,一个月后复查,肺部阴影明显缩小。
命虽然保住了,但抗癌药却极大地损伤了你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肝脏。早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年,你查出来患了乙型肝炎,之后吃了20多年的药。你平时很注意,不抽烟不喝酒,用餐时都使用公筷,每年都做检查,但后来还是发展成了肝硬化。自从服了抗癌药,连续20多天的腹泻使你一下子瘦了30斤,脸上、身上还长满了红疹,看上去与一个月前判若两人。不过这些痛苦你都挺过来了。你看着镜子里消瘦的自己说:“虽然没能在两年前发现这个病,但也好,至少让我过了两年高质量的生活。”你的乐观、坚强让我感动,我告诫自己不能软弱、胆怯。
事实上,你的治疗不仅需要针对肺部,还要针对骨头和肝脏,因此,你要服用大量的药物,还要打针、输液,定期做各种检查。我向单位请长假不去上班了,白天跑医院,去不同科室开药、预约,晚上熬中药,每月陪你去一次山西阳曲看中医。我们的生活从此进入了另一个轨道。
听说牛蒡抗癌,那天我就炒了一盘牛蒡胡萝卜肉片,你说好吃就多吃了一点,没想到晚上又拉肚子。看着你从厕所出来,我说这怪我,我没提醒你牛蒡不容易消化。你却说:“我这一生最正确的决定,就是选择了李文玲为妻。”
这是一句多么有分量的话呀,但似乎随口而出,竟让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珍藏、发酵,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动,让我终身不忘。唐先生啊,就为你这句话,我也要拿命来爱你、照顾你、陪伴你一生一世。
生命扬帆
人生就像一辆单程车,走过的路永远也回不去了。当一个人感到离终点越来越近时,你只能努力踩刹车,让车减速,用一段段清晰的刹车线来证明你走过这里。
你开始写日记,把每天用过的药和疗效都记录下来,你说将来可以供别的病人参考,你想着还能做点什么。一次,在宣武医院的大厅里不知谁丢失了一张化验单,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有理会,偏偏你一个腰痛的人却要弯腰把它捡起来放在桌上,远远看到你吃力的动作我好心疼啊。我想,类似的举手之劳或许早已成为你的习惯动作,哪怕你今天是个重症病人。
病情稳定后,你每天上午治疗、练气功,下午仍去单位上班。你不想被疾病禁锢,即使是绝症,你也要让自己活得有价值。
转眼到了2009年春天,你说,等天气暖和了,就回乐山老家看看父母。我明白,生病后你最牵挂的就是耄耋之年的二老。人无论长到多大,在父母面前都是孩子,孩子有病父母总是最着急的,而你的病不是一般的病,会要他们的命。所有,你想父母想回家的心情再急切,也要等找到一个适当的理由才能动身。等到4月,大地回暖,草木复苏,京城满天杨絮飘飘洒洒,你终于有了可以回家的理由。
带着礼物和一大箱子草药,回到了父母身边,这里是你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回到故乡,见到父母,你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使命。你除了瘦了一圈和脸上长满皮疹,看不出你是一个晚期癌症患者,你和父母像以往一样谈笑风生。每天,母亲总是心疼地敦促你快去喝药,她说,治疗皮肤的毛病还是中药好,北京现在怎么这么多人爱过敏呀?
每天上午,我陪你去河边练功,下午睡过午觉,我俩便开车去几十公里外的峨眉山脚下散步。累了,我们就在溪边坐坐。你说,小时候经常去乌尤寺河边钓鱼,若钓到几条小鱼,会找些树枝来烧烤,烤鱼就是午饭。
你小时候的故事我听过不止一遍。你常说,对父母的思念与感恩,源自童年那一段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不可思议,你居然还记得自己两三岁时发生的事情。
1955年11月23日,你生于四川乐山市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然而,仅仅两年的好日子便在一场巨大变故后戛然而止。1957年,你父亲被打成了“右派”,送去山里劳改。一天,母亲带着不满三岁的你去劳改农场探监,回家的路上,天下起了雨,小小的你和大人们一起挤在一辆破旧的敞篷卡车上,一路颠簸着下山。妈妈一手在你头上用衣服支撑挡雨,一手紧紧护着你。天黑了,山路泥泞,车走走停停,怎么还不到家?你紧紧抱着妈妈的腿,感觉好冷、好害怕,可是你跟大人似的,忍着不哭不闹,坚持到回家。从此,这苦风凄雨的一幕,在一个幼小孩子的记忆深处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从此以后,“黑五类子女”是你们姐弟仨身上洗刷不掉的污点,但一家人总是很团结。你爱你的家,你总惦记着放学后去捡拾一些别人扔弃的杏核、橘皮或废铜烂铁之类,卖了钱贴补家用,小小年纪就知道当家。上中学,每个寒暑假,你不是去工地挑河沙、锤鹅卵石,就是去造纸厂扛稻草、背水泥,尽管你是所有苦力中最瘦小的一个,但你能比同龄人多挣到一些钱,你都非常乐意干。中学毕业后,你学过木匠,还当过纤夫,虽然你是家里老幺可以不下乡当知青,但你干的却是最苦最累的活儿。
乐山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流之地。你是匍匐在地面接地气长大的,所以磨练出你坚毅、隐忍、吃苦耐劳的性格;你喜欢故乡的水,水给了你灵性,所以你的性格也如水一般,低调柔和又百折不挠。终于有一天,你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后来还成了教授,成了五道口的掌门人,成了央行的局长。可以说,你的经历和性格为你的成长储备了充足的养分。
此时此刻在你眼中,故乡的山水一定特别美好。你对我说:“下次回来记着带上鱼竿。想起过去坐在河边静静钓鱼的感觉,真好。”
你的工作很累,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你期待着下一次再来。我想,所有痛苦在你看来都算不得痛苦,因为你总是活在一个又一个的希望与期待中。故乡之行,与其说是你最后的告别,不如说是你搁浅的生命之舟又一次起航。
决不放弃
2009年12月,经校友雷纯雄介绍,我们到上海接受瑞金医院刘教授的生物治疗。2010年春节前后,你感到腰痛加重,做了腰椎检查,没有发现大的问题,但查血结果不好,医生说可能是服用了一年的易瑞沙产生耐药,失去了疗效,建议换药试一试。
然而3月初,做胸椎检查,大夫惊讶地看着你的片子说:这个病人瘫痪了吧?脊髓已经被肿瘤压断了。啊,怎么我天天守在你身边竟浑然不知你的病情如此严重?唉,你的病痛你总是不说或者说得轻描淡写,竟让我甚至主治医生都忽略了。带着深深的愧疚我四处跑医院寻求治疗方案,可医生说,化疗、放疗都来不及了,赶紧做手术吧,否则脊椎断了便会危及生命。幸亏黄晓捷来到上海,在他的帮助下很快找到了上海第六医院骨科,专家同意手术。终于在3月11日住进医院,这是一个星期四,手术安排在下周一进行。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星期六早上8点过,我接到我弟弟从成都打来的电话,竟然是一个更大的噩耗:我母亲在一个小时前去世了!
我相信,没有任何人的人生可以不经历痛苦。然而,我所经历的痛苦是最不幸的祸不单行、雪上加霜。早在几个月前,我83岁的母亲不慎摔了一跤,折断了右边全部肋骨,当时我两个弟弟考虑姐夫需要我照顾,就没有通知我回去。特别是母亲,一再表示叫我放心,她和父亲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女婿得的什么病,但都希望我好好照顾他,不要分心。对我来说,一边是丈夫,一边是母亲,都难以割舍啊。母亲啊,请宽恕女儿的不孝!我没有看到你最后一眼,更没有照顾过你一天,这是我终身的遗憾!
此时的你躺在病床上等待手术,我带着女儿唐瑭立刻赶往成都奔丧。然而,次日一早,我接到你的电话,你说你的双腿已经没了知觉并且大小便失禁,你的下半身完全瘫痪了!不幸一个接一个地来,简直要把我们吞没。唐先生啊,你要挺住!
上午安葬了母亲,下午我们就赶回上海,陪伴你迎接明天的手术。
手术很成功,切除了你脊椎上的肿瘤并植入钢板予以加固,让你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你瘫痪的下半身如果得不到康复,你不仅没有了生活质量,而且还会影响肿瘤治疗的效果。因此,你决定一边做化疗,一边进行下肢康复训练。
我明白,你的选择意味着你比别的肿瘤患者要承受更多的痛苦,需要更大的决心和勇气。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朋友在电话里哭诉,说她丈夫因换肝手术后忍受不了排异的痛苦而想死,一旁的你听到后说:“告诉他,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这一定也是你自己的信念。因此我坚信,边化疗边康复,你能做到,也只有你能做到。
位于松江的阳光康复中心绿草如茵,满园清馨,是个康复的好地方。5月初,瘫痪了一个多月的你开始了康复训练。你要从坐立、站立再到行走一步步练,看似幼儿学步,实则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康复师是香港大学康复专业硕士毕业,他说,康复就是通过训练,让你残存的神经细胞和萎缩的肌肉细胞的功能发挥到极致。他为你制定的康复目标是:不仅能走路,还能开车。你有了信心,也努力配合,刻苦训练。
每隔二十多天还要搬到上海第六医院去做一次化疗。此外,在上海校友柳志伟安排下,请加拿大中医卓医生每月来诊病一次,用中药缓解化疗副作用,使你能更好地投入训练。
几个月后,你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成效,你又能重新站起来行走了!尽管步伐缓慢,但十分坚定,如同你的精神和意志,你成了康复中心的模范病员。上海一位肺癌专家看到你的情况后十分感慨,他说他的病人像你这样手术过后都没有活过超过一个月的,而你还能行走真是奇迹。唐先生,我们能不为你骄傲吗?!你即使成了病人,你也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一个。
感恩先生
2010年9月,我们终于回到了北京。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停车场,你开着爱车绕着小区周边的马路兜了一大圈。当时我坐在你的副座上,既为你又能把握方向盘而欣喜,又为你明显的力不从心而担忧。果然,接下来的检查发现,你已经出现了脑转移,肿瘤在你头脑里像满天星似的数量众多,病魔又向你发起了新一轮最凶残的攻击。
我们又开始四处求医,从昌平跑到贵阳,后来又到佑安医院,尝试了各种最新的治疗方案。尽管收效甚微,但你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你还是不说你的病痛或者说得轻描淡写。
2011年1月12日,你突然脑出血昏迷不醒,住进了北京301医院。
癌症——死亡,这个魔咒难道真的就要应验?人在死亡面前总是措手不及,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我多么无助,多么幼稚,祈求上帝保佑,竟不知这灾难就是上帝降下的。
2011年1月31日下午,在与癌症病魔搏斗了821天之后,你终于闭上了疲惫的眼睛,它再也没有睁开。没想到,此生我亲手送终的第一个亲人竟是自己56岁的丈夫!
从此,我的另一半走了,没有痛苦,没有遗言!我梦中开着房车带我周游世界的那个人走了,带着希望,带着眷恋!
从此,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一个豁达大度的人、一个勤奋乐观的人!周国平曾经在失去爱女时写到:我们不倒下,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肯让自己倒下,我们以此维护了最高的也是最后的自尊。我的感受何尝不是如此。
你的离去,我内心总是在不相信、不接受、不撒手中挣扎、煎熬,执着而放不下。回眸中,有“假如”、有遗恨、有哀怨、有叹息,却没有自己。然而,有的注定要有,之后才会恍然大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你在成都相识、相知、相爱。我们的结合,对你来说是“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对我来说,则是上苍的恩赐与眷顾。我们没有请客、没有婚礼更没有婚纱照,有的是30年的两情相悦、休戚与共。婚后几年,我一直不想要孩子,我想,两个人恩爱相守一辈子,足矣。而你却说:“两口子再好,将来也不可能一起走(死),如果没有孩子,那活着的一个一定很孤单。”
一句话,带着淡淡的忧伤,是先知还是预言?一段姻缘一场梦,一切只是铺垫,而开始才是结局?
感谢你,唐先生!你给我留下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她是你赠送给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礼物、最珍贵的遗产!
你痛苦吗?痛苦。上帝说:把它嚼碎了,吞下去!
你快乐吗?快乐。上帝说:把它吐出来,传出去!
那天,你的终点站到了,你下车了,而我继续走,但我无论走得多远,我们注定会在终点相见。如今,我可以和你说“再见”了,唐先生。
再见是告别、是分离,更是约定、是等待。
再见,唐先生!
2014年6月8日
(在唐旭生命最后27个月的抗病治疗中,我们曾得到了五道口众多老师、校友、学生及央行领导、同事的大力帮助与支持,他们的名字虽然不能在此一一列举,但我永远铭记在心,感恩不尽!——李文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