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理父亲的照片,看到了两岁的我在五道口的老校园里蹒跚学步,父亲跟随其后笑容满面。父亲是我坚实的依靠,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五道口是我仰望的学术圣地,亦是我迈出人生第一步的家园。触景生情,有太多重叠的画面和只言片语涌进脑海,汇聚成对父亲永恒的爱与敬重。
父亲对我的教育从来都是独到而润物无声的。每天晚饭时分,就是一家人一起讨论时事交流看法的时刻。那时的我处于青春期,总有着犀利而叛逆的观点,经常和父亲争论得面红耳赤。升入大学后,几乎每日我都要与父亲通话,父亲不太多过问我的生活,大部分时间却煞费苦心地与我讨论我学习中遇到的经济金融问题。每每此时,父亲就变得异常健谈,他以一种平等而富有说服力的方式和我探讨我所好奇的一切,教会我看问题的不同方法和角度,改变和催化着我的世界观。
父亲经常给我讲他小时候家中的贫苦生活,以及他如何从一个穷孩子成长为大学教授的经历。父亲是五道口的领导,他对五道口的穷困学生总是十分照顾。这种照顾,既是对他们学习生活上的关心帮助,更多的是理解和培养他们的自强与自尊。有一件事让我对父亲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记得10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有位农村学生来到我们家,手里拎着一大盒燕窝,临走时执意要父亲收下。父亲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了,但东西决不能收,拿回去孝敬父母吧。看到学生仍然执着,父亲便严肃地说,你应该懂得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可学生依旧固执地表示若不收下他就不走了。无可奈何的父亲虽深知学生的心意,但他更想让学生明白他对送礼的风气绝不姑息。出乎意料,父亲竟然提起那盒燕窝就把它放到了门外,当学生流着眼泪到门外去拾捡,而父亲就此关上了门。那时小小年纪的我看到这一幕便惊呆了,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正言厉色,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感到了一个穷困学生的不易和窘迫。但今日想来,父亲内心何尝不是也在流泪啊!父亲在门前默默地站着,许久又轻轻打开门向外张望,看到学生已经走了,门外也没有了燕窝,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深知一个从山里孩子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艰辛,但也要忍痛给学生上这最重要的一课。希望学生能够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懂得挣钱的不易,更要懂得做人要有骨气,要自强自尊,才是对养育和教育自己的父母和老师的最大报答。
记得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语重心长地寄予我他人生重要的信条:在今后的人生路上,要做到遇事有自己的原则,不被外界的风吹草动所引诱。我当时还不以为然,现在才体会到父亲这些话的深刻涵义。面对社会上的一些不良风气,坚守自己的底线是多么不易,正因为父亲始终怀揣着公心和良心做事做人,才得到了社会公众的认可。父亲这种刚正秉直,高风峻节的品格,我难以企及,但永远铭记在心。
2010年3月,肺癌晚期病危的父亲在上海六院做了脊柱肿瘤切除手术后,下肢已经瘫痪。为提高生活质量,医生建议一边化疗一边做肢体康复训练。6月,临近本科毕业的我便到上海照顾父亲几个月。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上海松江阳光康复中心的一间病房里,这段非同寻常的病房生活,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
父亲在康复中心训练一个月,便要搬到上海六院去住一两周进行化疗,这样的程序周而复始。试想,化疗后本来就十分虚弱的身体,还要承受高强度的力量训练,面对这样的安排,若无非同寻常的强大意志力的支配,肉体的本能选择一定是抗拒的,因此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可是父亲他竟然做到了!父亲的精神已经超越了肉体,变得伟大而神圣。
每天上午,我和妈妈推着父亲去康复室做训练。父亲忍受着化疗后的疲乏和不适,认真听从康复师的每一个“抬腿、转身、挺住”的指令,一丝不苟,常常练得筋疲力尽,但都没有缺过一次课。每天晚饭后,一家人便去户外散步。在空旷的足球场上看星星,看附近机场起降的飞机一次次划过夜空,任那带着绿草芳香的凉爽微风吹拂脸颊,心里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感觉,尽管它是那么短暂。坐一会儿,父亲便试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我搀扶着他在草地上练习走路,就像小时候他教我学步一样。累了又坐下来歇一会儿。此时此刻应该有点歌声吧,于是夜空下草地上便响起了我们的草原之歌,这是父亲最喜爱的老歌之一。三个心灵相通的人用歌声把这难得的幸福感加以放大,用虔诚而勇敢的心灵面对病魔。暮色中,父亲的步伐缓慢而坚定。看着这只有1.65米身高的瘦弱身躯,我坚信,他内心一定有着排山倒海般的力量。
这期间,来病房看望父亲的人络绎不绝,有学生、同事、领导,还有亲戚和朋友,大家都以不同方式关心并鼓励着他,给他增添温暖和力量。学生搬来了几箱书,把病房的窗台堆得满满的。下午,我坐在床边学习和备考,父亲静静地在窗下看书,妈妈则顶着烈日去租住处熬药并准备晚饭。看一会儿书,父亲不时放下书来,意犹未尽地给我讲书里的故事。我们就这样每天生活在单纯而平静的满足之中。
上:大手拉小手,今生一起走
下:小小的唐瑭,父亲是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
通过几个月的刻苦训练,父亲腿上的肌肉一天天鼓了起来,残存的神经细胞也渐渐活跃起来,父亲又神奇地能够站立和行走了。康复的目标达到了,他成了康复中心有史以来第一个癌症瘫痪康复者,成为一个优秀病员。他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像以前那样,开车带着家人和朋友一起去爬香山。一位肿瘤专家看到父亲的情况后说,他见过几个类似瘫痪的病例,但都在一个月内去世了,而父亲还能康复行走简直是个奇迹。是生命的欲望使生命得以延长。
这一段与父亲、家人和朋友紧紧搀扶在一起的日子,是我长久以来最幸福的记忆,这种幸福感是病痛中的父亲一点一滴传递给我的。记得有一天,父亲一位朋友在电话里哭着说,她丈夫刚做完肝脏移植手术,由于忍受不了排异的痛苦,丈夫告诉医生他不想活了。父亲得知后说,请转告他,叫他要坚强,永远不要放弃。我知道,父亲虽然饱受病痛的折磨,但他从不说自己的痛苦,甚至连一粒癌症止痛药他都不曾服用过,他真的就不疼吗?我也从未感到过他内心或许有过的悲伤和恐惧,正如我内心有过的一样。现在我明白,父亲用生命最后的时光,给女儿上了最后一课,他演绎并诠释了自己的幸福观、生死观。经历了这一切,我才体会到了幸福和痛苦、生存和死亡的真正涵义。幸福其实就在眼前,就在亲人和友人的簇拥之中;幸福就是你心中的希望,哪怕是绝望中的希望。每个人注定要死,人生就是一个由生到死的过程。你懦弱,你就活在恐惧中等死;你坚强,你就活在希望中求生。所以我相信,父亲这一生都是幸福的,尽管他经历了太多生活的苦难和身体的病痛,但他仍然是幸福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父亲对我的爱是宽厚的博大的,他喜欢我常伴左右,但更愿我能闯出一片天地。自从我决定出国留学后,父亲一直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因为异国求学是他一生都未能实现的夙愿。2010年9月,我依依惜别父亲,前往英国华威大学留学深造。读书期间,我总是牵肠挂肚,一有机会我便归心似箭。12月,父亲在北京佑安门医院接受肿瘤脑转移治疗,他的记忆力和表达力都出现暂时性错位。而此时准备回国的我遭遇了英国的大雪封城,我一人推着庞大的箱子在希斯罗机场的行李传送带上睡了两个晚上。当我当我风尘仆仆赶到父亲病床前时,父亲神志不清地望着我说:我女儿很厉害啊,她在英国念研究生呢。我转身到外面,强忍了多日的眼泪在那一刻倾流而下。父亲一心愿我能展翅高飞,可我怎忍心割舍得下这宽厚而坚毅的父爱啊!
2011年元旦后,我在学校考完最后一门课程便就接到妈妈的电话,说父亲病危。当晚我就动身回到了北京来到父亲的身边。一直以来我从没在父亲面前落泪,因为父亲不希望看到我们软弱胆怯,我也不愿给父亲增添丝毫的不安和痛苦,哪怕我内心已天崩地裂悲痛欲绝。此时父亲正昏迷不醒,我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叫到:爸爸,我回来了。听到了女儿的呼唤,父亲的眼睛微微颤动并慢慢睁开,嘴角也露出了微笑。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希望他快快醒来。忽然我看到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滑落出来。父亲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你的眼泪,你想告诉我什么?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擦去眼泪,已是心如刀绞。仿佛还要坚守与父亲的承诺,我转身躲进厕所里悄悄哭泣。父亲啊,你对我的爱犹如大海,而我对你的回报却不及万一,你让女儿何以心安!
经过301医院的抢救,父亲的病情进入了稳定期,但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这些天来,父亲有点躁动不安且大汗淋漓,我不时给他擦擦汗,说说话,还给他修剪了指甲。多年来,我和父亲最亲密的交流就是给父亲掏耳朵。他总说,女儿给我掏掏耳朵很舒服。每每此刻,他都微闭双目,享受父女间无声又默契的交流。1月30日的上午,我说:爸爸,还是老样子,我来给你掏掏耳朵吧!父亲很快安静下来,即便是病魔让他欲言而不能的时候,当那只小小的勺子触及他的耳道,他便顿时有了感应,女儿已和他心灵相通,我也真切地感到此时此刻的父亲已经无比心安。这是我最后一次给父亲掏耳朵,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
女儿如樱花般灿烂的微笑,深深刻入了父亲的脑海
1月31日,当我给父亲翻身抱着他瘦弱的身体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和父亲一起观赏紫藤的情景。那天我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在康乐里楼下的花园散步,我们在藤蔓缠绕的绿荫下静静地坐了许久,父亲没说什么话,但我分明感到了他内心的喜悦,他提议给我和紫藤照一张相,我想,女儿的微笑一定深深刻入了父亲的脑海。此时此刻我坚信,女儿和紫藤那个美好夏日的景象,一定也正在父亲的脑海中闪现,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对于真正美好的事物,我们除了倾心欣赏并无他求。这是康德的纯粹美学,我想对于亲情与爱同样适用吧。我多么希望能与父亲哪怕再多相处一天,但这二十二年的父女之缘早已把所有的爱诠释得淋漓尽致。父亲是我永远的人生导师。对于父亲的回忆,我愿将它高高的托举敬奉,我不妄求从父亲那里索取什么,只愿细细端详,看它散发出永恒而神圣的光芒。
愿父亲的善与美永远照耀我前行的路。
201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