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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级硕士校友杜刚: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谨以此文纪念五道口九三级同学张传斌

发布时间:2021-02-25浏览量:作者:1993级硕士校友杜刚

作者杜刚,1993级硕士校友,现任渤海银行董事会秘书、联席公司秘书及副行长。曾任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全国性股份制商业银行监管部副巡视员。

 

早上8:30多一点,手机响了,显示是传斌的爱人海声来电。这么早打来电话,我就预感到不好。果然,海声低声地告诉我,传斌刚刚走了,说完她轻声地哭了起来。传斌从发病到离开这个世界,两年多来,眼见着海声陪伴着传斌不停地检查、找医生、给他喂饭、喂水、按摩,安慰他,有时整夜地坐在床边陪着他,担忧、焦急,甚至满怀希望地陪传斌跑到地球的另外一侧去治疗,用尽了全力,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在五道口,我和张传斌、刘春明三人住一间宿舍。严格说来,传斌是住在我的斜上铺的。传斌是兰州大学经济系毕业的,春明是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毕业的。两个人都很聪明。春明年龄相对我们俩大不少,经常从学校跑出去混社会,而传斌和我同岁,在学校里是相对比较安分的,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流就更多一些。

 

五道口入学经济学摸底考试,传斌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了90多分,获得了一学期经济学课程免修的待遇。着实令人羡慕。同时也给我很多压力。传斌和他的大学同班同学,之前来北京读研、师从胡代光先生的周永胜,每周末从北大跑过来打拖拉机的时候,就神侃一通经济学的流派和经济学家们的思想,就让我更加羡慕他们。而同宿舍的春明也是绝顶聪明的人,平常睡懒觉,不上课,也不看书,考试前随便开开夜车,第二天就能拿到很不错的成绩。我的经济学底子薄,学习起来比较吃力。幸亏传斌“好为人师”,主动帮忙,所以期末考试我还获得了一个凑合的成绩。尽管毕业多年以后,他还时不时地对我的经济学功底和思考问题的方法表示不屑,我也对他的数学水平和英语发音反唇相讥,但是心底里还是很佩服他的。

 

道口的学生很重视英语的学习。春明属于我们班的“老同志”。对上课这种事不是很上心,对学英语这种事就更不屑一顾了。我和传斌在班上先进同学的带动下,努力学英语,还同时报考了GMAT。班上同学的托福、GMAT、GRE考试成绩要么是满分,要么就是差几分满分。当时新东方等培训班就已经很流行了,北京很多高校的海报栏都贴满了他们浆糊刷的招生广告。每期大概几百块钱。我和传斌为了省钱,也是自信,都坚持不报辅导班。公布成绩的那天,我们都不想告诉对方自己考了多少分,同时又很想知道对方考了多少分。后来我们两个一致同意同时亮出成绩。看到对方成绩的那一刻,我们很快达成共识:谁都不能让班里同学知道我们参加过GMAT考试。

 

传斌的爱情故事有些传奇色彩。他出身于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一个农民家庭。据他自己介绍他是非正统苗族,属于我们国家划分统计民族时因居住地而“被苗族”的。兰大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当时的葛洲坝水电工程学院任教。因为经济窘迫,上班报道第一天据说就是穿着一双拖鞋去的。后来因为教课极受学生欢迎,被同一个教研室的刘老师(后来成了传斌的丈母娘)看好,决定要把他介绍给自己的二女儿海声。海声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家教极好,性情温和、善良,识大体。传斌自然是一见倾心。海声当时年轻无知,被传斌花言巧语一番哄骗,就开启了热恋的模式。后来传斌考研到了道口之后,每个周五晚饭之后,他都会跑到地质大学北门的传达室去给海声打电话,开始了长达多年的异地恋。

 

毕业后,他们很快就结婚了。住在一个二三十平米的房子里。今天看来条件有些艰苦。但是两人非常恩爱,互相欣赏。小日子过得非常幸福。我当时单身一人,经常到他们家蹭饭。有一次,我去他们家,传斌正在生海声的气。我一问海声原因,原来是因为海声觉得香港歌星刘德华歌唱得好,人长得帅,很崇拜。传斌得知后极其恼火,要求海声做出书面的深刻检讨。传斌原话是:“我堂堂五道口的高材生你不崇拜,竟然崇拜什么香港歌星。岂有此理!”这也成了后来在班级同学聚会中,被我反复拿来取笑他的一个话题。

 

传斌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他有些少白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次,孙璐到我们宿舍借宿,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说总理(因传斌经常用睥睨天下的口吻对金融时政进行评论,人送外号“总理”)虽然看上去很老,但实际上很年轻。传斌大为光火,坚持晚上不熄灯,要照着孙璐,不让他睡觉。后来,不知他从哪里的小广告上看到有一种能让头发变黑的魔梳。于是很绝决地花了大概100来块钱邮购了一把,每天晚上在宿舍看书的时候就拿出他的魔法梳子,边看书边梳头。坚持了几个月,发现头发不仅没有变黑,反而越梳越少。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传斌喜欢炫耀他的经济学功底。不仅逢年过节,平时他都会给快递员、家里的小时工、甚至是小区的保安送一些单位发的或朋友送的食品或礼盒之类的东西。碰到过几次,我都会对他说我鼓励你这种做法,我们应该尽自己的力量让这些底层的人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他每次都对我表示出不屑,说不要搞这些假惺惺的说辞。然后,他就搬出他的经济学理论,拿什么效用最大化之类的东西来说辞一番之后,很得意地自我满足。海声则经常会和我一起对张传斌的庸俗和吹嘘批判一番。

 

2018年8月份的一天,传斌打来电话,说你在哪里,我有事找你。我说,我在办公室上班,你不要来,我忙着呢。他坚持一定要来,我说,那好吧,你说完赶紧走。等他上来之后,我发现他不仅一脸严肃,而且我记得不久前我们刚刚见过面,这次发现他人瘦了一圈。我问他什么情况?他说我遇到麻烦了。我开玩笑地说,什么事?是不是在外面乱来被海声发现了?他很冷静地说,他前几天刚刚拿到体检结果,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大脑和骨头了。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太意外了!缓了半天,我说,那就想办法积极治疗吧。他告诉我他从得知检查结果,他六天瘦了六斤。显然他很受打击。他说,我这几天想,人生就是一辆公交车,在各个站点上不断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我比你们早下几站而已。我已经把公司和家里的事情都做了安排。一是给投资人一个交代,至少给投资人的本金要尽快还给他们。第二,我要给公司的几个员工找好后家,不能让他们的工作没有着落。第三,海声和孩子的事情我也都安排好了。剩下来就接受现实想办法治疗吧,争取多活,能看到辉辉出国读书最好了。

 

又过了几天,他来家里,精神非常好,容光焕发,带着自信的微笑和我说,他已经完全想通了,已经放下心理包袱,要乐观地生活。他说,他的体重已经随着他放下思想包袱开始恢复了。我相信他能说到做到。在此后,海声就开始陪着他在国内、国外积极地想办法治疗。道口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情况的师兄和同学以及他的一些朋友也都想办法,并且从精神上给他支持。从他告诉我他想通了,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我真的再没有见过他情绪波动。两年间,很多同学、朋友和他交往、见面,都没有察觉任何异常,都不知道他竟然是一个晚期癌症患者。

 

国内武汉疫情严重的时候,国际邮路不畅,中间有一段时间靶向药物接续不上的时候,他疼痛不堪,每天靠止疼药物才能稍微睡眠。无法走路,手不能拿勺子,吃饭要海声喂,病情急转直下,变得很危急。后来,传斌原来在香港工作时的一个员工,香港人,冒着内地非常严峻的疫情,专程从香港飞到北京,把药留下,没出候机楼,又飞回香港,把从美国辗转买到的靶向药物带给了他。

 

因为疫情期间无法见面,我也忙于工作,期间曾经一度打电话联系比较少。后来,他主动打电话给我,很得意地告诉我,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我说怎么了?他说,我差点跟你们bye bye了,然后很骄傲地把他怎样克服病情的危急情况给我描述了一遍。我感叹这个香港人还是很讲义气的。传斌自己也很得意,说:“那当然,这就是我当领导的个人魅力”。再次印证了我之前跟海声说的我对张传斌的评价:过度自信,喜欢自吹自擂。

 

再后来病情发展,靶向药物的作用也有限了,传斌呼吸困难。因为疫情的原因,北京有些著名医院很难住进去治疗。幸亏传斌的朋友帮忙联系了一家医院的熟人才得以住进病房治疗。中间一段时间症状改善出院。大家都很高兴,觉得也许还有希望。但是,不久就又住进医院了。这次他可能自己也预感到什么了。海声打电话告诉我传斌的情况。作为传斌多年的朋友,本想多去陪陪他,说说话。但是无奈在天津工作,每天两个城市奔波,时间上实在身不由己。也是尽力在晚上或周末回京后,隔几天去医院病房看看他。在传斌出现重度昏迷之前的两天,传斌和我做了一次比较长时间的谈话,有些正式。那时他已经喘得比较厉害了,说话很吃力。他说,总结自己的一生,他觉得很满足,没什么遗憾了。第一是自己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孩子学习也很好。这我相信。他住院后,海声一个人昼夜不离地陪护他。他喜欢吃葡萄,住院后期因为插管上了呼吸机又不能吃进去,海声把葡萄剥了皮给他放在嘴里,他咂一咂味道再吐掉。传斌吃了几个就不让海声剥了,因为他怕海声辛苦。这么多年来,海声每每陪他共度难关,真的是传斌的幸运。第二,自己有一些不错的朋友,质量都很高。他也对朋友够义气。这我也相信。他在病情后期已经插管上了呼吸机的时候,不能讲话,举手都很吃力的时候,每次护士医生来看他,他都要使出浑身力气,双手合十,向医生护士表示感谢。第三,事业也还不错。虽然离开体制,出来自己办一个小公司很辛苦,养活几名员工,也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做到的。不过,他说等儿子下次来医院看他的时候,他要把自己一生中犯的最大的一次错误告诉他,让他能汲取自己的教训。唯一遗憾的是,本来想活到明年9月份看到辉辉申请学校成功,看来还是不行。然后就是叮嘱我几个注意事项:一是一定要每年定期体检,他自己就吃了这个亏;二是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及早去做;第三是希望你在工作中要更坚强一些,生活中对自己再好一些,生活别那么节俭,别亏着自己。我笑笑,没说什么。我想我还用你教育,总是“好为人师”。

 

喘息了很大一会儿,他说,我走了以后,两家人还要多来往,你们要经常一起吃吃饭。你这个人不爱热闹,不爱出来吃饭,可是不吃饭感情就淡了。要是平常,我可能又会反驳他,可是这次,我什么都没说。他接着说,我们两个从五道口认识到现在,也是缘分。我有一块手表留给你了,让海声拿给你戴吧。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我知道,他把手表给我,是不想让我忘了他。我低下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永别了!你在天堂肯定还是那么坚强、乐观、自信,肯定还是那么好为人师、喜欢自吹自擂。

 

 

本文刊发于《五道口校友通讯》2021年1月刊(总第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