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伟，1997级硕士校友。曾任职于广发银行、广发证券、宝新能源等单位。中医、太极等传统文化爱好者。习练陈式太极拳多年。道口后海太极拳学习基地热心推广者之一。为校友公众号及校友杂志写过多篇文章，代表作有《自由意志及其培养》《爱的经典定义》等。

 

太极拳究竟是练什么的？或者说，太极拳的功夫究竟体现在哪里？太极拳到底能不能打架？有些朋友看着太极圈里一些不太和谐的现象，来问我的时候，我一直没能很好地回答。

 

我到加拿大以后，有时候要上台表演太极节目。我觉得大家看多了以前的太极操，就想表演得更专业一些，让大家理解太极拳和太极操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结果发现，表现不出来什么东西。要么震脚时震响一点，自己脚都震痛了，人家也没觉得有啥了不起。要么架子盘低一点，人家说一句：站得很稳嘛！也就这么多了。打完拳下来，老外说，你刚才那个舞蹈真不错！搞得我郁闷不已。

 

直到有一天教人站桩，忽然想起“两仪论”里阴阳的形状，才豁然开朗。

 

一、站桩

 

站桩，是内家拳里常见的基本功夫。假如一个人每天能站半小时桩，站上十年，他的身体会非常好，也就是很有功夫。按我的观点，站十年桩，不输练十年拳。

假设某人有十年的桩功，每天都站半小时；有时候一站可以站一两个小时，这是非常厉害的功夫，他的身体一定很好。现在问题来了，我说：“请你表演一下桩功吧。”他该怎么展现他的功夫呢？在那傻站半小时给人家看吗？既不精彩，也没内容；别人也看不出什么。甚至某人是个骗子，说他站桩站了十年，其实他根本没做到，只是吹嘘而已，别人也看不出来。

 

这就是站桩这种功夫的特点，它努力的方向是内凹的，功力深浅只有自己知道。功夫深的，自己身体好，乐在其中。功夫假的，信口雌黄地骗人，也只有自己知道。从外面看，看不出来，得比较内行的人用特殊的方式去试，才能试出来。假如这人要刻意去表现，就会发现，要么表现得很差劲，要么表现得很勉强。假如有人用这种内凹的东西去骗人，旁人一时半会也分不清真假。

 

二、内凹

 

内凹，就是凹进去练自己的功夫。外凸，就是可以凸出去跟别人比的功夫。我们可以从两个方向去理解。

 

外凸的功夫，比如跆拳道的精彩踢法、MMA的攻击技能、硬气功的开砖破石等。这些功夫的形状就是外凸的，一望便知，既容易看到，又容易比较。你能踢两块木板，我能踢三块；你能劈五块砖，我能劈八块；你说你练MMA，我也练MMA，我们打一场就知道谁厉害了。这些功夫好表演，也好比试。外凸的好处就是显性、直白。

 

内凹的功夫，比较典型的如瑜伽。众所周知，瑜伽有静坐和冥想的功夫。假如不是它有一些复杂的肢体动作、让人觉得很稀奇的话，当一位瑜伽师静坐和冥想的时候，谁知道他到底功夫多深呢？虽然，瑜伽给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些高难度动作，但显然，瑜伽师的功夫高低，不是单纯用肢体动作是否高难度来衡量的，否则杂技大师也就是瑜伽大师了。

 

从以上两个方向的描述来看，桩功是典型的内凹式的功夫。太极介乎于外凸与内凹之间，它的底子是内凹的，但是它仍然留有外凸的一些表现。它的创立，反映了中华武术从外凸走向内凹、从对外走向对内的思路变迁。从打打杀杀的格斗攻击到安安静静地强健自己，从与人相争高下到追求自己内部和谐，这是两个不同的发展方向。

 

外凸和内凹的形状及区别的分析，是“两仪论”里比较基础的一个观念，对我们认识事物有很大帮助。外凸的事物，好表现、好比较；内凹的事物，难以表现、难以比较，容易被忽视、被误解。

 

要注意，这两个方向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各有用处，只是凹凸形状不同、内外方向不同而已。绝大部分的错误在于，试图让这两个不同形状的东西，用同一标准去一较高下。

 

三、太极

                                             

 

太极的底子是内凹的，是说练太极的时候，更多地是在练习自己、关注自己。如何让自己更加深刻地运动，更加灵活、更加强健、更加协调，如何让时间成为自己的朋友，如何祛除与人争斗的火气，这些是太极要练的东西。太极拳的创始人，完成的就是这个转变：从外家至内家。杨式太极拳的创立，是这个转变最明显的表现。这也是太极拳一开始就要求慢的原因。既然是练自己，不是练给别人看，又不需要急着与人对打，追求快是没有意义的。

 

太极拳留有一些外凸的表现，是因为它源自外家拳，所以留有古代武术格斗、攻击的原始意愿，仍然保留了一些技击功能。这些技击功能因为跟它内凹的修行方向相反，不是练习重点，所以不断退化，最终寓阳于阴，有攻击的韵味，但是缺乏攻击的实效了。

 

我们的武侠小说，把太极拳夸得太神奇了。什么以柔克刚、以弱胜强、四两拨千斤等，这些思路和想法不算错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知道这些东西，直接格斗就能轻易取胜。这些小说弘扬了太极拳，同时也给太极拳爱好者背上了一个最大的包袱，也是一个最大的误导：方向反了。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对之前的纠结就释然了。再上台表演太极，就不太在意人家能看出什么，反正也表现不出来。人家乐意当舞蹈它就是舞蹈，人家乐意当文化，它就是个文化。

 

四、偏差

 

前几年中国武术圈发生的徐晓冬痛打太极师傅的事，很多人关注。很多人也来问我的看法。我觉得他也对、也不对。

 

说他对，是觉得他打得有道理。为什么徐晓冬不打瑜伽师傅呢？因为瑜伽老师没有一个吹嘘自己能打的，他们安安静静地在修炼自己，所以没人去打他们。如果太极就跟瑜伽一样，说自己不能打，多省事、多安全！

 

明明太极前辈们费了天大的劲把太极从好勇斗狠中解放出来，从外凸的方向往内凹的方向走，有些人偏偏去吹牛太极很能打，很厉害；甚至有个别骗子还做一些虚假的表演，一碰对方，对方就好像触电一样乱跳乱倒；这些吹牛、骗人的人完全该打。从这个角度说，应该感谢徐晓冬为太极拳清理门户。我希望他从北到南横扫，把凡是声称太极很能打的师傅全部撸一遍。

 

说他不对，就是假如他了解太极修行的方向是内凹的，他就不会那么嫌弃太极、厌恶太极。想打架，去找泰拳、缅甸拳；想摔跤，去找中国跤。何必与修身养性的太极较劲！他用很脏的词骂所有练太极的人，这是他不对的地方。

 

五、修行

 

在多年练习太极的过程中，我奇怪地发现，练太极的心路历程跟宗教修行有很多类似的地方。这是为什么呢？当悟到这个凹凸的道理以后，就明白了是因为它们的形状都是内凹的。

 

各家宗教修行，都是修自己，修自己的智慧、见识；修自己的涵养、宽容；修自己的灵活、和谐。修行的人，自己能感觉到自己的舒适与进步；但是，修行的水平高低，却很难刻意去对外表现出来。旁人接触一些有宗教修养的人，可以感受到他们的通达与智慧；但是只要修行人试图去表示他自己很有功德、很有修为，他立刻就让人感觉到了违和。

 

比方一个和尚说自己佛法很高明、比别的和尚都高明；或者一个基督徒刻意去做很多让人知道的好事；甚至一些佛教徒、基督教徒说他们信的教比别的教要高明、正确；别人的经书都是胡说，就他的经书是绝对真理。这些立刻让人感觉很别扭。为什么呢？这就是本来应该是凹的形状，他们却表现出了一些凸的特点。

有句著名的古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里用了一个典故：南朝梁武帝崇尚佛法、大肆兴建寺庙。他为佛门做了这么多事，佛门如何看待他呢？《六祖坛经》中提到了。“(梁武)帝问云：‘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言：‘实无功德’”。

 

为什么建了这么多寺庙，还说他没有功德？就是因为佛教修行的方向是内凹的，所谓“一念甫动，震动十方菩提”，内心善念一动，这是在凹的方向上进步了一点，就能说功德无量。反过来，往外凸的方向上努力再多，却无功德。就算你建再多寺庙、做再多好事；那并不是佛家修行的方向，从而得不到肯定。显然，建庙比拆庙要好，布施比贪财要好；但是这跟修行是两个方向、两个标准的事。

 

以前，我觉得这个故事是佛门自高身价、故弄玄虚。明白凹凸形状这个道理以后，我觉得这是佛门高僧在诚恳地告诉梁武帝：方向错了。理解了形状问题，很多佛门公案就迎刃而解了。以后我们有机会还可以再谈这方面的趣事。

 

六、两仪

 

古人提过一种状态，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是典型内凹式的功夫。古人还提到过一种精神，叫：“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这是典型的外凸式的功夫。一个心深似海、难以撼动；一个锲而不舍、无坚不摧；一个静，一个动；一个修行自己，一个改变外界，都是好功夫。

 

练太极的不要觉得比别家武术高明，同时，它也不比别家武术低劣。一个修自己，一个赢别人，两者虽然有关联，但是方向不同。宗教不要觉得科学不符合自己的教义；科学也不要觉得宗教很愚昧。一个让内心安宁和谐，一个提高应付外界的能力，都有各自的用处。由于方向不同，各自的标准不但不同，还可能刚好相反。

内凹与外凸，是典型的“两仪论”的思维方式。在“两仪论”这个工具的视角下，世界上的很多事物呈现出了非常奇特和有趣的模样。

 

比方前几年引起很多议论的纪录片《厉害了，我的国》。这部纪录片客观地反映了近年来我们国家在经济建设、科技发展等方面的成就，其实很不错。中国自鸦片战争被动打开国门以来，从未如此自信地向世界展示自己。那为什么大家议论这么多呢？难道展示成就都不可以吗？非要窝窝囊囊地藏着掖着才对吗？如果说“厉害了，我的国”这种说法有问题，那该怎么改进？

 

如果知道了凹凸的思维方式，很容易找到答案。

 

“厉害了，我的国”这种说法并没有什么错。只是要知道，它关注的仅仅是一个外凸的方向。在外凸的各项比较中，挺厉害的。可是，一个国家和一个人一样，除了有外凸的一面，它还有内凹的一面。大家其实是对被忽视了的、内凹的一面存在的问题有不满，从而对过分强调“厉害了”觉得很违和。

 

什么叫国家外凸的一面？就是它从外面看起来，经济、军事、科技方面强大有力。什么叫国家内凹的一面？就是它让身处其中的人，感到安全、温暖。

 

无论是实际工作，还是从宣传角度出发，都应该、可以再有一部《温暖了，我的国》，让我们更加关注医疗、教育、环境、法治、人文精神等内部的建设，让大家感觉安全、温暖，不要总是让人感到那么焦虑。再加上对外很厉害，这个国家才真正强大了。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如果只是从外面看起来很强大、很厉害，内心深处却充满了焦虑和不安全感，这不能算是很好的状态。

 

七、教育

 

用凹凸的思维方式来看我们的教育，也会有新的认识。我们接受教育的过程，无论学什么，都是一个内凹的过程。我们学到什么了，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真正理解和掌握了，是不是有学习的快乐，这只有我们自己才能真正知道；也应该只有我们自己，才能真正评价。

 

由于历史原因，我们国家的教育体制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教育问题，还承担着为国家选拔人才的责任。而选拔人才，就必然是一种外凸的比较。甚至谁做题目最快、最好，谁就是人才，谁就会被奖赏。至于被教育者是不是真正感受了知识，内心深处是不是喜欢学习，不是衡量的标准。

 

这么一个理应内凹的事情，用外凸的方法去做、去衡量，是所有教育问题中，最大的矛盾所在；也是我们现在很多其他社会矛盾的深层原因。有时候，明明是内凹的问题，拼命往外凸的方向去使劲，真是南辕北辙、事倍功半。高考完以后，学生们把书都撕了，这是对我们教育体制最大的否定，也是最让人痛心的现象。所有教育工作者看到这一幕，多年来自己从事的是一件这么让人厌恶的事，真是情何以堪！

 

诚然，教育既有内凹的一面，也有它日后选拔人才、外凸的一面。不能这么简单一言以蔽之。有机会我还可以就教育问题展开讨论。

 

八、应用

 

正因为有些事物的形状是内凹的，所以这些事物拿来骗人最难分辨，出现的骗子就最多。泰拳、散打、摔跤等项目是外凸的，想骗人，一动手就分了高下。而太极、瑜伽这些功夫是内凹的，功夫深浅难以表现，所以太极圈的骗子就最多，鱼龙混杂的事情也最多。

 

宗教是内凹的，跟宗教对应的科学是外凸的。科学的东西很好比较，更快、更高、更强，一比就知道，所以伪科学容易戳穿。伪宗教就难多了，哪个高僧的修为更深呢？哪个教派的信仰更好呢？很难比较。所以披着宗教外衣的骗子也最多。所谓朝阳区有三十万仁波切，说的就是这种现象。

 

内凹的东西，有一些特点，理解这些特点很重要。比方，在太极拳的推广这个问题上，很多人想做，但是效果就是不好。此文刚刚写就，我就看到了一篇李连杰接受采访的文章，说在国际上推广太极拳是他的一个理想。怎么推广呢？他提了好几个方法。如果理解了凹凸的思维方式，就可以知道，他这些方法存在很大的问题。前人并不是没有试过，效果并不好。如果有朋友认识他，请转告他，他的思路应当调整方向。而且一旦方法对头，推广起来会顺水行舟、星火燎原。

 

那么，怎么去理解内凹事物的特点，有针对性地去弘扬和发展太极拳呢？我做了一个视频，叫《凹的学问》；各位校友有兴趣可以搜到。如果有机会，我就去实践这个理论指引的方向，它必将绽放出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