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洪泽，1997级硕士校友，清华五道口港澳校友会会长，大湾区医疗集团副董事长。

问：您对于大健康医疗产业的发展有着怎样的理解？您认为大健康医疗产业在当前社会经济背景下的重要性是什么？

梁洪泽：大健康产业细分领域很广，比如医疗服务、养老、保险支付、医药、器械设备、信息科技等等，其实各细分领域隔行如隔山，各自有各自的发展规律，差异很大，大多数企业是在细分领域发展的。

随着人类社会发展进步和收入水平的提高，对健康的需求越来越高，产业规模也越来越大，自然重要性就更强。另外，健康产业发展不仅仅有商业价值，还有保障居民健康和提高生活质量的社会价值，是居民幸福生活和社会稳定的重要支撑，所以大健康产业的发展既要注重商业价值的创造，还要高度关注社会价值的创造。

问：随着人口老龄化趋势日益明显，您认为这对大健康医疗行业带来了哪些挑战与机遇？

梁洪泽：从产业发展角度看，人口老龄化给健康产业更多地带来了发展机遇，因为居民的医疗卫生需求增加了，尤其是服务业（医疗保健、养老护理等），制造业（医药、器械、设备等）以及健康保险、信息科技等领域都会有越来越丰富的市场需求，为这些产业发展奠定了长期增长的基础。

但是也要看到，医疗保健需求还存在一个第三方支付的问题，就是社会医疗保障体系。在中国，基本医疗保险是最主要的支付方，再加上商业健康险做补充。在人口老龄化的过程中，医疗费用的刚性增长很明显，如何控制好医疗费用，同时又提供高质量的服务，就成为发展中最大的挑战。尤其是老龄化会带来慢病患者的大幅度增加，会给支付端带来很大的费用压力。除此，我们国家的医保基金筹集存在较大的地区差异（市级统筹模式），同一统筹地区还存在职工医保和居民医保的差异；这里面会涉及到政策制定的社会公平性问题，都是需要进一步改革和完善的地方。

在养老方面也存在类似的挑战，养老保障制度目前主要覆盖的是退休金，没有覆盖养老服务，比如养老院费用、高龄老人、半自理和不能自理老人的长期护理等尚未建立有效的第三方支付机制，大部分居民需要自己支付相关服务费用，这是养老服务产业能否可持续发展的关键。只有当第三方支付体系有效建立，养老服务的产业化发展才有更大的空间。日本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养老护理险制度建立以后，养老产业才得到大力发展，还出现了一批养老服务的上市公司。目前中国养老产业发展还处于早期，除了政府办的公益机构，大多数社会办养老护理机构都不容易赚钱。根本原因一方面是没有第三方支付机制，另一方面是养老物业成本过高，尤其是城市内养老设施，如果是新建，仅依靠中高端的养老服务几乎不可能盈利，这就大大阻碍了社会力量的投入，需要政府给予政策支持。

问：在您看来，养老服务与医疗健康服务之间存在着怎样的联系？它们如何互相支持以更好地满足老年人的需求？

梁洪泽：医疗保障是养老服务的关键要素，尤其是独立的养老护理机构，如果仅仅能提供食宿和日常照料服务，没有基础医疗保障和应急救助资源，就不太容易吸引客户。但是，在养老机构内维持一个综合诊疗能力比较强的医疗服务部门和投入相应的设备设施，其性价比通常非常低，因为诊疗量有限，更留不住好医生。所以最好的方式是在养老机构内建立基础医疗保健团队，比如家庭医生和基础护理团队，同时与周边大型医疗机构建立协作关系，在应急救助、专科诊疗、便利就医等方面为老年人提供配套服务支撑。从这一点出发，社会办养老机构，尤其是面向高龄老人、半自理和不能自理老人的服务机构，其实应尽量选择在城市内展业，便于实现与医疗机构的协作，这就需要政策配套，有效降低养老机构的物业成本，并探索建立政府购买服务的第三方支付机制。

在支付端，与养老配套的医疗服务支付机制也需要完善，要有助于基础医疗保障服务的实现，同时有效控制医疗费用。比如转变家庭医生的支付模式，医保或者商保按照人头付费的方式将慢病管理、常见病诊疗、健康管理等“高频”养老医疗需求支付给医疗机构，建立相应的质量考核机制，激励家庭医护团队以维护健康为目标提供医疗保健服务，既能保障养老机构医疗服务的到位，又能有效控制医疗成本，还能提高老人的服务获得感。

在医疗端，随着分级诊疗体系改革和医保支付模式改革的推进，医疗诊疗量会逐步向社区医疗机构和大型医院聚集，会有部分一、二级甚至三级医院出现病床使用率偏低的情况。如果能够制定鼓励政策，支持社会资本，尤其是养老、护理、康复等服务机构，以及商业保险和社会资本参与合作办医养，则可以实现双赢，同时促进公益。其中，社会资本可以投入资金对设施进行改造并负责运营，这样既实现了在城市区域内展业，又有效控制了资本投入，还利用了合作方的医疗资源，奠定可持续发展的基础；而合作医疗机构既盘活了公益性资产，又增加了病源，还减轻了财政的投入压力。这种潜在的合作模式，也许在一定程度上能解决大中城市内面向养老护理刚需的低成本供给问题，惠及更广大的老年人群体。

问：目前大湾区医疗集团有哪些创新性的医疗解决方案是专门针对老年人群体设计的？这些方案解决了哪些具体问题？

梁洪泽：大湾区医疗集团是一家香港医疗企业，致力于在粤港澳大湾区探索建立“医疗+保险”的创新价值医疗模式（Value-based Care)。我们在过去近十年间主要致力于建设与保险相配套的协作医疗体系。重点工作包括：建立以家庭医生为核心的“全科+专科”的临床协作模式，建立以内地分级诊疗体系与香港医疗体系相对接的跨境协作医联体，以及以人头预付费为核心的保险支付机制。为此，我们在大湾区内地城市按照香港标准培养家庭医师和护士已超2000多人；与政府合作在社康中心建立了近200家“港医诊室”和与三甲医院合办“港澳居民服务中心”，建立了与香港伙伴医疗机构的协作机制。

对老年群体的服务是家庭医学的重点内容，尤其是在慢病管理、常见病诊疗和健康管理方面，都可以成为养老配套的医疗服务。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港人到大湾区内地生活，甚至不少中老年人将退休后的第一生活地确定在内地城市，对港式医疗服务的需求越来越大，我们的港式家医为他们解决了不少本地就医的问题，也有效控制了医疗成本，促进了我们同香港商业保险的合作。

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能够让越来越多的香港老人意识到在大湾区可以获得同样的“香港标准”医疗服务，促进他们到内地养老，既能大幅度提高生活品质，又能大幅度降低养老成本，乐享晚年。

问：您认为在这其中，金融能起到哪些作用？

梁洪泽：我理解，养老金融的核心是保险，对养老产业的发展起到关键作用，对医疗服务行业的发展也有很大影响。因为无论是养老还是医疗都存在第三方支付的问题，这是行业发展的基本要素和规律。

作为支付方，保险可以改变服务的行为模式。这主要体现在支付模式上。医疗领域最明显，比如目前普遍的支付模式是“按项目付费”（Fee For Service)，这种模式会诱导服务提供方“过度服务”，增加服务项目，以实现利益最大化。我们常说的“大处方”“大检查”就是如此。另一种支付模式是“按人头付费”（Capitation),这种模式下有利于建立支付方与服务方的“利益共赢”，并让服务方更多关注被服务对象的健康，形成“三方共赢”。但这种模式需要支付方与服务方深度融合，且要确保医疗质量，避免“服务不足”。未来的商业健康险发展，不应是简单卖保单，搞价格竞争，而是要探索支付方和与服务方的协作创新，才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还能推动养老服务产业的发展。

作为投资方，保险可以是很好的“耐心资本”。因为养老和医疗都是需要长期投入和积累的行业，投入期和回报期都长，且具有较强的社会公益性，急功近利是做不好的。

养老和医疗的资产证券化是产业发展的助推剂，比如健康产业的REITs，在美国、新加坡等资本市场已经很发达，主要将养老、护理和医院的房产证券化，盘活资产，增强企业融资和投资能力。国内其实很需要，但要做不少政策突破，重点在土地定价、国有资产定价等方面。

问：您认为未来医疗养老产业的发展方向是什么？

梁洪泽：医疗养老是一个需求方（居民）、供给方（服务提供者）和支付方的三方博弈，大的产业发展机遇一定是以协调三方根本利益为前提的，其中支付方与供给方的融合是最大的蓝海，主要的推动力量来自支付方创新商业模式的探索，但在中国仍需长期孕育。

这一核心大趋势还会影响制造业的发展方向，在传统急重症治疗基础上向慢病管理、预防医学领域延伸。比如最近非常火爆的诺和诺德和礼来的减肥药，就可以用于糖尿病的预防性用药，通过减重来降低糖尿病发病的概率，而支付方可以埋单。当建立了有效的支付机制时，很多具备预防和健康管理价值的科技创新就会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如可穿戴设备、健康大数据等。

在养老领域，因为少子化，未来集中养老可能需求越来越高，养老社区、养老院、护理院会是投资的主要方向。

问：对于那些希望从事养老医疗产业的校友，您对他们有什么建议？

梁洪泽：从我们企业发展经验看，行业政策和支付机制是影响行业发展的根本因素。我们的行业政策，常常在市场机制与公益性之间波动，对企业发展影响很大，是产业投资必须考虑的风险因素。所以企业发展必须顺应政策方向，在商业模式上要努力探索商业价值与社会价值共赢的机制，要有长期经营与持续提升质量的定力，不能急功近利。

在医疗领域，公立医疗体系和基本医保制度是绝对的市场主体，拥有强大的资源，社会资本在该领域很难形成对公立体系的竞争优势，因此在商业模式上最好与公立体系建立协作关系或差异化发展模式，避免直接竞争。另外，重资产投入要高度谨慎，特别是在所谓高端大型医院方面，总是有一些投资机构甚至是地方政府想建临床技术一流、环境一流、服务一流和价格昂贵的“国际医院”，其实至今没有一个成功案例。在这个领域投资，应该牢记一点：协和不是盖出来的。

在养老护理领域，低成本获取物业和医疗保障资源是关键。目前，在很大程度上需要政策支持，或者与地方政府建立合作共建关系，才可能获得关键资源。要谨慎控制重资本投资，比如自建养老护理机构、自建医院，除非有类似保险业务的衍生收入来源，仅靠服务收入目前很难获得回报。

在科技领域，如生物医药、器械设备研发等是风险投资的天地，清华校友拥有比较优势，无论是海内外科技研发创业团队，还是从天使投资到并购投资的金融支持都有丰富的资源，是可以积极尝试的。但在这个领域投资，我建议不要盲目追逐热点，比如AI，目前在医疗科研领域仍还是一个辅助手段，更不用提在临床领域，距离取代医生还远，不宜过度投资。